葉嘉傳

原文

葉嘉傳［1］

蘇軾

葉嘉，閩人也。其先處上谷［2］，曾祖茂先，養(yǎng)高不仕，好游名山，至武夷，悅之，遂家焉。嘗曰：“吾植功種德，不為時采，然遺香后世，吾子孫必盛於中土，當飲其惠矣?！泵仍岷略矗?］，子孫遂為郝源民。

至嘉，少植節(jié)操?；騽裰畼I(yè)武。曰：“吾當為天下英武之精，一槍一旗，豈吾事哉?！币蚨?，見陸先生［4］，先生奇之，為著其行錄傳於世。方漢帝嗜閱經(jīng)史時，建安人為謁者侍上，上讀其行錄而善之。曰：“吾獨不得與此人同時哉！”曰：“臣邑人葉嘉，風味恬淡，清白可愛，頗負其名，有濟世之才，雖羽知猶未詳也［5］?！鄙象@，敕建安太守召嘉，給傳遣詣京師?？な厥剂畈稍L嘉所在，命赍書示之。嘉未就，遣使臣督促?？な卦唬骸叭~先生方閉門制作，研味經(jīng)史，志圖挺立，必不屑進，未可促之”。親至山中，為之勸駕，始行登車。遇相者揖之曰：“先生容質(zhì)異常，嬌然有龍鳳之姿，后當大貴”。嘉以皂囊上封事［6］。

天子見之曰：“吾久飫卿名［7］，但未知其實耳，我其試哉”。因顧謂侍臣曰：“視嘉容貌如鐵，資質(zhì)剛勁，難以遽用，必捶提頓挫之乃可［8］?！彼煲匝钥旨卧唬骸罢韪谇?，鼎鑊在后，將以烹子，子視之如何？”嘉勃然吐氣曰：“臣山藪猥士，幸惟陛下采擇至此，可以利生，雖粉身碎骨，臣不辭也。”上笑，命以名曹處之，又加樞要之務焉。因誡小黃門監(jiān)之。有頃報曰：“嘉之所為，猶若粗疏然?！鄙显唬骸拔嶂洳?，第以獨學未經(jīng)師耳［9］。嘉為之，屑屑就師，頃刻就事，已精熟矣?！鄙夏穗酚窔W陽高［10］、金紫光祿大夫鄭當時、甘泉侯陳平三人，與之同事。歐陽嫉嘉初進有寵，曰：“吾屬且為之下矣。”計欲傾之。會天子御延英，促召四人。歐但熱中而已；當時以足擊嘉；而平亦以口侵陵之。嘉雖見侮，為之起立，顏色不變。歐陽悔曰：“陛下以葉嘉見托吾輩，亦不可忽之也?！币蛲姷?，陽稱嘉美，而陰以輕浮訾之。嘉亦訴於上。上為責歐陽，憐嘉，視其顏色，久之，曰：“葉嘉真清白之士也，其氣飄然若浮云矣?！彼煲缰?。少選間［11］，上鼓舌欣然曰：“始吾見嘉，未甚好也；久味之，殊令人愛，朕之精魄，不覺灑然而醒；書曰：‘啟乃心，沃朕心’，嘉元謂也。於是封嘉為鉅合侯，位尚書。曰：“尚書，朕喉舌之任也。”

由是寵愛日加。朝廷賓客，遇會宴享，未始不推於嘉。上日引對，至於再三。后因侍宴苑中，上飲逾度，嘉輒苦諫。上不悅曰：“卿司朕喉舌，而以苦辭逆我，余豈堪哉?！彼焱僦?，命左右仆於地。嘉正色曰：“陛下必欲甘辭利口，然后愛耶？臣言雖苦，久則有效，陛下亦嘗試之，豈不知乎？”上顧左右曰：“始吾言嘉剛勁難用，今果見矣?！币蚝葜?，然亦以是疏嘉。嘉既不得志，退去閩中。既而曰：“吾未如之何也，已矣?！鄙弦巡灰娂卧掠?，勞於萬幾，神思困，頗思嘉。因命召至，喜甚，以手撫嘉曰：“吾渴見卿久也?！彼於饔鋈绻?。上方欲以兵革為事。而大司農(nóng)奏計國用不足，上深患之，以問嘉。嘉為進三策。其一曰：榷天下之利，山海之資，一切籍於縣官。行之一年，財用豐贍。上大悅。兵興有功而還。上利其財，故榷法不罷［12］。管山海之利，自嘉始也。居一年，嘉告老。上曰：“鉅合侯其忠可謂盡矣?！彼斓镁羝渥印Ｓ至羁な負衿渥谥Я颊?，每歲貢焉。嘉子二人［13］。長曰摶，有父風，襲爵。次曰挺，抱黃白之術(shù)。比於摶，其志尤淡泊也。嘗散其資，拯鄉(xiāng)閭之困，人皆德之。故鄉(xiāng)人以春伐鼓，大會山中，求之以為常。

贊曰：今葉氏散居天下。皆不喜城邑，惟樂山居。氏於閩中者，蓋嘉之苗裔也。天下葉氏雖夥，然風味德馨，為世所貴，皆不及閩。閩之居者又多，而郝源之族為甲。嘉以布衣遇天子，爵徹侯，位八座，可謂榮矣。然其正色苦諫，竭力許國，不為身計，蓋有以取之。夫先王用於國有節(jié)，取於民有制，至于山林川澤之利，一切與民。嘉為策以榷之。雖救一時之急，非先王之舉也。君子譏之?；蛟乒苌胶Ｖ?，始於鹽鐵丞孔僅、桑弘羊之謀也［14］。嘉之策未行於時，至唐趙贊始舉而用之。

——《蘇軾文集》第2冊429頁

注釋

【注釋】

［1］《葉嘉傳》是蘇軾以擬人化手筆為茶葉所寫的一篇傳記文．葉嘉實指茶葉，嘉與櫥同。從文中可見建安種茶始于漢。

［2］上谷即上谷郡，今河北廣靈縣。

［3］郝源即壑源，今建甌市東峰鎮(zhèn)福源村。

［4］陸先生指茶圣陸羽。

［5］雖羽知猶未詳也句。與歷代茶書所說茶經(jīng)未著建茶有一定的原因，都是因為當時陸羽不甚了解建茶。

［6］皂囊上封事：是說用黑色的囊封好奏呈。

［7］飫：飽食，此處引申為聽聞。

［8］捶提頓挫：此處指捶打研磨。

［9］未經(jīng)師耳：是喻未經(jīng)宮廷禮節(jié)的教習。

［10］歐陽高、鄭當時、陳平：皆系虛擬名。

［11］少選間——不一會兒。

［12］榷法：即榷務。在宋代，茶、鹽、蠶絲都曾實行“榷務”辦法。榷是國家統(tǒng)制下的專賣制度，在流通過程中以“榷”代稅。

［13］嘉之子二人：實指建茶的二大品系也有人以為系指官茶與民茶二者。

［14］孔瑾，桑弘羊均為西漢農(nóng)工物產(chǎn)的官員，桑著有《鹽鐵論》，主張鹽鐵由國家統(tǒng)制專賣。

譯文

葉嘉，福建人。他的先人住在上谷。曾祖父叫茂先，修養(yǎng)高尚卻不去做官，喜歡游覽名山，到武夷山，很喜歡它，于是就在這里安了家。曾經(jīng)說：“我在培植功德，雖然不一定被當時的人所采用，然而會給后世留下清香，我的子孫后代一定會在中原地區(qū)興盛起來的，他們將來一定會享受到我所培植的功德的恩惠的。”葉茂先安葬在郝源，子孫于是都成為郝源人。

等到葉嘉這一代，年輕時就注重培養(yǎng)好的氣節(jié)品行。有人勸他練習武藝。他說：“我應該作為天下英武之人的精華，扛一支槍舉一桿旗哪里是我做的事呢？”于是游學并拜見陸羽先生，先生認為他與眾不同，為他寫下了記錄他特點的文章，并流傳于后世。當時正趕上漢皇帝喜歡讀經(jīng)史，建安人作為覲見的人侍奉皇上，皇上讀了介紹葉嘉的文章，認為他很好，說：“我單單不能跟這個人處于同一個時代?。　庇P見的人說：“我的同鄉(xiāng)葉嘉，氣質(zhì)恬靜淡然，清廉高潔，很有名氣，有治理天下的才干，即使是陸羽先生也未詳細地了解他呀！”皇上大驚，下令建安太守征召葉嘉，并用傳車送他到京城來。太守開始派人查訪葉嘉的住處，讓拿出皇帝的詔書給葉嘉看。葉嘉沒出來，又派使臣去督促?？な卣f：“葉先生正在閉門制作，研讀經(jīng)史，立志高遠，一定不屑于進京為官，不可催促得太緊?！笨な赜H自到山中，勸說他，才登車出發(fā)。路上，有相面的對葉嘉拱手行禮說：“先生容貌異乎尋常，儀態(tài)美好有龍鳳之姿，今后一定大富大貴”。葉嘉用黑色的囊封好奏呈。

皇帝看到了葉嘉，說：“我很久以前就聽過你的大名，只是不了解你的真實情況，我一定要試試看?！庇谑蔷突仡^對大臣們說：“看到葉嘉外貌像鐵一樣，稟性剛勁，難以急用，必須用棰子不斷敲打搗碎才可以?！本陀迷拋韲樆Ｈ~嘉：“砧板斧子在你面前，鍋鼎就在你的背后，將要烹煮你，你覺得怎么樣?”葉嘉激動地吐了一口氣，說：“我只是住在深山密林的卑賤之人，有幸被你采摘到這里，能夠造福他人，即使粉身碎骨，我也不會推辭。”皇上聽罷笑了，把葉嘉安排到重要的部門，讓他掌管機要事務。并派遣小黃門監(jiān)督他。過了一段時間，小黃門報告說：“葉嘉做事，還是很粗疏的?！被噬险f：“我知道他的才能，只是因為以前獨自修習未曾從師不熟悉宮廷禮節(jié)罷了。如果認真跟老師學習，很快就學會了，并且十分精通熟練?！被噬嫌谑窍铝钣窔W陽高、金紫光祿大夫鄭當時、甘泉侯陳平三人，和葉嘉共事。歐陽高嫉妒葉嘉剛一做官就得寵，說：“我們都處在他之下了?！敝\劃著要排擠他。恰逢皇上到延英殿，急招四人。歐陽高只是內(nèi)熱而已，當時用腳踢葉嘉；而陳平也用嘴侵犯葉嘉。葉嘉雖然遭受羞辱并因此而站起來，但容色并未改變。歐陽高后悔地說：“陛下把葉嘉托付給我們，也不可以輕忽他呀！”于是一同去見皇上，表面上稱贊葉嘉的優(yōu)點，而實際上卻認為他很輕浮。葉嘉也向皇上訴說。皇上責備歐陽高，愛憐葉嘉，看著他的顏色，過了好一會兒，說：“葉嘉確實是清白之士，他的清氣飄然如白云。”于是邀請他一起宴飲。過了一會兒，皇上高興地咂了咂舌頭，說：“剛才我看到葉嘉并沒有多少好感，回味他的話，讓人珍愛啊，我的精神不知不覺就輕松而清醒了?！渡袝氛f‘敞開你的心扉，滋潤我的心田’，說的就是葉嘉啊?！庇谑欠馊~嘉為鉅合侯，位居尚書，并說：“尚書是專管我的喉舌的。”

從此葉嘉更加受到皇上的寵愛。朝廷招待賓客、聚會宴飲，都交由葉嘉負責?；噬厦刻於啻握偃~嘉交談。后來因為在花園侍宴，皇帝飲用過量，葉嘉苦苦勸諫?；实酆懿桓吲d，說：“你專管我的喉舌，卻用難聽的話忤逆我，我怎么受得了呢?！本屯贄壦?，命令侍從把他打倒在地上。葉嘉嚴肅地說：“陛下一定要那人甜言蜜語口齒伶俐，這樣才喜歡他嗎？我說的話雖不好聽，時間久了卻有好處，陛下嘗試一下不就知道了嗎？？皇上看著左右侍從說：“當初我說葉嘉秉性剛直難以任用，現(xiàn)在看來果然如此呀?！庇谑腔噬蠈捤×巳~嘉，然而也因此疏遠了他。葉嘉仕途不順之后，就隱退回到福建中部。后來他說：“我也不知該怎么辦，算了吧?！被实垡驗橐粋€多月沒有看到葉嘉，又在國事上操勞受累，神情倦怠思維困頓，很想念葉嘉。就下令把他召來，非常高興，用手撫摸著葉嘉說：“我渴望見到你已經(jīng)很久了?！边€像以前一樣恩寵他。皇上正準備發(fā)動戰(zhàn)爭，而大司農(nóng)報告說國家的經(jīng)費不足，皇上為此擔憂，以此事來問葉嘉。葉嘉給皇上提出了三個方面的策略。第一條是：天下所有山上和海洋的出產(chǎn)全由官府專賣。這個政策推行一年之后，國家經(jīng)費就已經(jīng)十分充足?；噬虾芨吲d。興兵討敵凱旋而歸?；噬蠌闹猩醵?，所以專賣政策得以延續(xù)。官府專營山海物產(chǎn)，是從葉嘉開始的。過了一年，葉嘉請求讓他告老回鄉(xiāng)，皇帝說：“鉅合侯，對我可真是盡忠了。”就封賜爵位給他的兒子。又下令郡守選擇他家族中品行優(yōu)良的弟子，年年推薦給朝廷。葉嘉有兩個兒子，。長子叫摶，有父親遺風，承襲了爵位。次子叫挺，熱衷煉丹之術(shù)。比起摶來，他的志向更為淡泊。曾捐出自己的錢財，賑濟鄉(xiāng)間貧苦之人，人們都感激他。所以鄉(xiāng)民在春天擊鼓，聚會于山中，尋求他已經(jīng)成為一種常例。葉嘉仕途不順之后，就隱退回到福建中部?；实垡驗橐粋€多月沒有看到葉嘉，又在國事上操勞受累，神情倦怠思維困頓，很想念葉嘉。就下令把他召來，還像以前一樣恩寵他。過了一年，葉嘉請求讓他告老回鄉(xiāng)，皇帝說：“鉅合侯，對我可真是盡忠了?！本头赓n爵位給他的兒子。又下令郡守選擇他家族中品行優(yōu)良的弟子，年年推薦給朝廷。

評論說：現(xiàn)在姓葉的分散在天下各地，他們都不喜歡住在城縣里，只喜歡住在山中。住在福建中部的，是葉嘉的后代。天下姓葉的雖然很多，可是品德芳香被世人看重的，都比不上福建的。葉嘉以平民百姓的出身受到皇帝禮遇，被封為最高的侯的爵位，位居八大職位之列，可也說是相當榮耀了。那么他正直的本色、苦苦勸諫的精神，盡心盡力報效國家、不替自己考慮的品行，那是有值得學習借鑒的地方。古代帝王使用國家經(jīng)費懂得節(jié)制，從百姓那里收稅有限度，至于山林和河川沼澤的物產(chǎn)，一切都給了百姓。葉嘉提出專賣政策，雖然救了一時之急，卻并不是古代賢君的做法。有君子譏笑葉嘉。也有人說對山林河海的物產(chǎn)實行專營，開始于鹽鐵丞孔僅、桑弘羊的謀略。葉嘉的政策在當時未被推行，到了唐代趙贊才開始采納并推行。

作者簡介

蘇軾（1036-1101）：字子瞻，號東坡居士，眉州眉山（今屬四川）人。嘉祐間進士。神宗時曾任祠部員外郎，知密州、徐州、湖州。因反對王安石新法，累遭貶謫。其間任翰林學士，出知杭州、穎州，官至禮部尚書。后又貶謫惠州、儋州。北還后，病死于常州，追謚文忠。與父洵弟轍，合稱“三蘇”，其學識淵淵博，詩、書、文、畫、詞都有極高造詣。為“唐宋八大家”之一，其詩清新，其詞豪放，其書尤長行、楷，與黃庭堅等并稱宋四大書家，善繪竹。著有《東坡集》等。